1.3 恍如梦境

时值傍晚,风浪平息。郭笨聪与众官员走出船舱,首先注意到的仍是陆秀夫。他颇觉惊讶。在中午刚登船时,陆秀夫正将自己与赵昺绑在一起,自然是最易引人注意到的。然而此时的甲板上,已经站了四五十号人,但他最先看到的,又或是下意识最想寻找的,仍是陆秀夫。

陆秀夫站在船首,正与几名官员模样的人交谈,身边却不见了少帝赵昺。想是经过这一场风暴,八岁的孩童身体吃不消,早已沉沉睡去了。

放眼四下看去,茫茫大海一望无际。不知从何时起,原本跟在龙舟后面的大船,已有两艘行驶在前面,左右两侧分别有两船护航,船尾又跟了五艘。包括郭笨聪乘坐的龙舟在内,曾经辉煌一时的大宋朝庭,如今只剩下十二艘战船。

看到这等凄惨景象,郭笨聪心中暗自叹息,再看陆秀夫时,却见陆秀夫的目光也正向这边望来。

郭笨聪眼见躲不过,只得硬着头皮走过去,心中想道:"倘若他盘查身世,我便一口咬定就是郭本存,也就是郭尚书的孙子。反正郭尚书已不在人世,又声称我是他的亲人,这叫死无对证。"

此种念头刚刚浮出,郭笨聪忽然想扇自己两个嘴巴。郭尚书好歹也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"爷爷",而且刚刚离世,自己为何有了"觉得幸运"的想法呢?退一万步讲,即使这是在做梦,梦中也能现出一个人的本质与原形。难道我郭笨聪竟然如此无耻?

其实,即使到了现在这个时候,郭笨聪仍然不相信自己真的回到了宋朝,至少有一半的感觉是在做梦,只不过这个梦太过真实;他偶尔还有另一种想法,便是他在海里被闪电击中之后,早已死了,又不知还魂到了谁的身上。后一种想法显然不成立,因为他还穿着那件运动衣,背上仍背着那个双肩包。

郭笨聪宁愿相信这是一个梦。

既然是在做梦,那么说话和做事就不用考虑后果。但万一不是梦呢?万一自己真的穿越时空回到宋朝末年呢?郭笨聪已不敢多想。

令人意外的是,陆秀夫走了过来,深深做了一揖,道:"今日多亏贤侄,大宋才躲过这一劫。陆秀夫在此谢过。"郭笨聪也忙学着他的样子做了一揖道:"陆丞相言重了。晚辈只是不愿看到大宋就此灭亡,尽自己的一份薄力而已。"心中却想:"古人最忌讳说'朝庭灭亡'之类的话,也不知道他是否介意。对了,眼下最重要的,还是想办法找个理由,解释我为何出现在这里吧。"

果然,陆秀夫问道:"龙舟乘客的名单,本相了如指掌。只是贤侄的名字,却并不在其列。不知贤侄乘坐的是哪条战船?"

郭笨聪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上,思索片刻,小心翼翼地答道:"正如晚辈的祖父所言,晚辈原非军中之人。前些天,晚辈听说大批元军出海,想着定是冲着朝庭去的,便自作主张,带了十几个亲朋至友,登上了张太傅带领的船队。晚辈乘坐的战船被击沉,正在海中漂泊,却遇上了龙舟。"

历史上的崖山一战,曾有数万平民百姓相助宋朝庭,后来有人做过统计,参战的大宋百姓有七万之众。为了便于协调作战,兵部将百姓与士兵混编在一起,许多战船上都有百姓加入。这些百姓,大多是船工,身体强壮的也可作士兵,更有专门负责运送粮食物资的。

郭笨聪说的张太傅,正是"宋末三杰"之一的张世杰。张世杰的船队中,有少一半都是平民。郭笨聪说他来自张世杰船队,陆秀夫自然不疑有假。

张世杰,乃是有名的抗元将领,然而其叔父张柔,却是元朝的将领,而且还被无朝庭封为国公。这其中的经过,说来话长。

大概在几十年前,张柔曾在河北一带占山为王,后被金国朝庭招安,并与宋朝为敌。在蒙古攻打金国的时候,张柔又投降了蒙古。有些资料中讲"张柔为元朝统一中国立下了赫赫战功",这简直是一派胡言!试想一个宋朝人,先是投降金国攻打大宋,后又投降蒙古攻打金国,这种出尔反尔的人,又如何称得上英雄?反倒是张世杰,在蒙古灭金之后,便离开其叔父张柔,投奔了南宋。

赵昺即位后,下诏让张世杰做太傅,也就是皇帝的老师。张世杰不仅教赵昺识字读书,还奉命死守崖山,号召当地百姓大兴土木,为太后、皇帝修建行宫,着实尽了一个忠臣的本份。

陆秀夫听到张世杰的名字,心下微觉气恼,因为在昨夜那场海战中,宋军原有十数万兵力,各类船只两千余艘。元军虽然号称二十万,但大部分是陆地部队,战船只有一千四百多艘。

陆秀夫曾建议说,应该先占领海湾出口,以便向西边撤退。

然而张世杰为了防止士兵逃亡,竟然否决了陆秀夫的建议,并下令将陆地上所有的宫殿、房屋、战略据点全部烧毁,又将两千多艘宋船用大绳索连起来,并且安排赵昺的龙舟待在最中间。

元军攻势甚猛,宋军不敌。等到元军攻入阵中时,张世杰眼见大势已去,遂抽调了所有的精兵,斩断绳索,突围而去。

赵昺的龙舟位于最中间,要突围到西边极为不易。后来终于突出包围,却因此而损失了数百艘战船。跟着逃出来的,只有十余艘攻击性较强的大型战船,至于船上人员,除了大宋最精锐的将士之外,更多的却是皇室成员与大臣、宫女、太监等非战斗人员。

龙舟看似突出重围,但陆秀夫却将情势认得清楚:如果没有战船的保护,龙舟很快就会被元军追上,况且西边又有几百艘元军战船,正在守株待兔。

陆秀夫眼见无法突围,心中绝望之极,为了避免被俘受辱,便要背着小皇帝投海自杀,却遇到郭笨聪在船上大呼小叫,神差鬼史般地,阻止了他的计划。

"张太傅的船队?他不是早已逃跑了么?"陆秀夫问此话时,言语间显气恼。郭笨聪不知他为何生气,惊讶之极。

要知道,在宋末三杰中,无论是文天祥、陆秀夫、还是张世杰,都是慷慨赴国难的英雄。在郭笨聪所知道的历史中,这批大好男儿、宋朝仅存的精英们,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历史留给他们的最后舞台,将生死置之度外,就像今天这样,置身于这天涯海角的一隅,保卫着风雨中飘摇不定的、随时会消失的政权。

宋末三杰既然同心协力,为何提起张士杰时,陆秀夫会如此生气呢?

郭笨聪实在想不出原因,又怕会牵连到自己,忙辩解道:"丞相不必动怒。晚辈虽不清楚太傅的想法,但他此举必是为了大宋。试想今日的局面,若无天助,显然是凶多吉少。太傅先行离开,也是为了留下些抵抗力量,以便再图大事。"

其实,陆秀夫对张世杰非常了解,也知道张世杰并非贪生怕死之人。郭笨聪说的理由,他早就想到了。

在原历史上,海战落败之后,张世杰曾派人前来接应。然而当时形势复杂,陆秀夫既怕被人出卖,又怕被俘受辱,坚决不肯带着赵昺登船。

张世杰眼见大势已去,只得率领余部,在昏雾中夺港溃去。

后来,张世杰又去找杨太后,想再立皇室中人为帝。然而杨太后听说少帝赵昺已死,心中悲痛不已,说道:"我忍辱负重至今,全是为了赵家的最后血脉。如今少帝已亡,我活着也没有希望了。"不久之后,投海自尽。

据史书中记载,杨太后原话是这样的:"我忍死间关至此者,止为赵氏一块肉耳。今无望矣!"

当然,宋史是元朝修定的,史书中记载的一切,均为了元朝的统治而重新修编过的。后世的学者若要研究《宋史》、《明史》,万不可以官方的版本为据,倒是有些民间、海外的版本,多有值得借鉴。

但话说回来,对于后世的历史学家来说,这其中的秘密又怎会被他们知晓呢?几千年以来,埋藏于历史中的真相,又有多少被后世所了解呢?即使有人知道一些,又有多少人会设身处地思考,将自己也置身于历史片断中,去感受先人们在面临民族危机时,所承受的那一切呢?

再说张世杰,看到杨太后投海自尽,心中绝望顿生,将杨太后葬于海滨之后,继续带着残部沿海南下,以图再行举事。然而赵昺之后,宋庭再无后继者;船队行至海陵山时,张世杰终于彻底绝望,不顾部下的劝阻,投海自尽。至此,宋朝完全灭亡。

此时的陆秀夫,虽然还在气恼张世杰,却也清楚地知道,朝庭终究还是躲过了一场劫难。他忽又想起郭笨聪劝阻投海的那番话,心中又生惊讶,当下问道:"幸亏贤侄识得天相,今日躲过大难。贤侄既有此种本领,可知今日之后,大宋还有何劫难?"

其实陆秀夫也知道,所谓观天相,多是预测天气。就如孔明借东风,与其说是向天借风,倒不如说是懂得些天气变化的知识。

今日,这郭公子虽然预知了风暴,但他究竟是如何预知的,谁也说不清。况且,即使今日侥幸逃脱,但再过得两三日,元军定会在附近海域搜捕。宋军的两千战船均被击毁,除了张世杰带走的那部分之外,只剩下这十多艘船,又如何抵挡得住如狼似虎的元朝水师?

郭笨聪听他问起以后的计划,一时也没了主意,但又想自己曾夸下海口,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道:"丞相请放心,天无绝人之路。"话一出口,立时又有些后悔。

与这些古人交谈时,郭笨聪不由自主地,就会引用一些古文,又或是套用一些古装剧中的常用语。如今他口不择言,说出了"天无绝人之路"的话,有旁人听来,倒像是成竹在胸,早已有了计划。

陆秀夫微微点头,似乎也未多想,半晌无语之后,陷入深思,脸上尽现沉痛之色,忽又转过身去,面对着茫茫的大海,再也不出一言。

郭笨聪静候一旁,等着陆秀夫继续提问,心中不断地猜测着可能问到的问题,以及这些问题究竟该如何回答;正在惴惴不安间,忽觉有人轻拉自己的衣角,回头一看,却是李三原,也是他来到这个世界认识的第一人。

郭笨聪顿时有种亲切的感觉。

李三原将郭笨聪拉到一边,压低声音道:"兄弟有所不知。丞相痛失妻儿,言语间多有气恼之辞。今日一战甚是惨烈,陆夫人与陆公子不幸遇难。现如今,丞相唯一的亲人,便是其爱女了。"

郭笨聪听得此话,登时吃了一惊,他万没想到此节,更没想到陆秀夫经历过此事,竟然还能与众臣商议军情,不知不觉间,对陆秀夫的敬佩又多一层。

此时,郭笨聪想得最多的,还是自己的生死大事。倘若有人细问起自己的经历,这可真是大大的不妙。对于这几年发生的事情,他知之甚少,也不知如今的年号是什么,甚至连自己"父母"的名字也不知清楚。

过了一会儿,有一个小宫女打扮的人走来,对郭笨聪说道:"公子的房间已经备好,公子请随我来。"

这小宫女年龄不大,年约十五、六岁,生得眉直睫长,鼻挺嘴小,肌肤似雪,眉目如画,模样极是可爱。

李三原在一旁道:"兄弟今日也累了,先去房间换一下衣服吧。"说着,又将郭笨聪上下打量一番,对其衣装颇觉惊讶。

郭笨聪点了点头,与李三原告别之后,随着那小宫女向舱内走去。

那小宫女道:"丞相吩咐过了,公子就住在郭尚书以前的房间。公子若还有甚么需要的,只管找我便是。我叫听琴。"

郭笨聪奇道:"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姓'听'。哦,不对,'听琴'不是你的真名吧。"

听琴也不回头,边走边答道:"公子见过有人姓'听'么?"声音脆生生地,甚是好听。

郭笨聪有心多与他说几句,却又发觉整船人均是神色肃穆,就连这小宫女听琴,亦是一脸正色,当下闭口不敢多言,心中却是纳闷:"这小宫女为何如此说话?她自称'我'而非'奴婢',这与电视剧中演得完全不一样。"

其实,在宋朝这个年代,无论是宫里的太监、宫女,还是大户人家的丫鬟、家丁,都不会自称为"奴婢"或是"奴才",偶有类似称谓,也是丫鬟自称为"婢子",绝不会加上"奴"字;太监们则称"咱家";至于朝中的大臣,又或是地方上的官员,也不会被称为"大人",官阶低下者也不会自称为"小人",而是直呼其官职,例如"鲁提辖"、"武督头"、"宋押司"、"林教头"、"高太尉"等等;倒是在民间百姓间,常有"奴"、"大"之类的称呼,例如"哎呦,西门大官人,可想死奴家了",虽是如此称呼,却丝毫没有"奴隶"、"奴才"的意思,只是女子的一种常见自称罢了。

对于民间的百姓,见到地位较高的贵人时,偶有自称"小人"或"小的",例如"小的见过卢员外""小人乃是这山中的猎户",等等不胜枚举。

到了满清入关之后,后宫终于制定了严格的称呼规定,例如妃子必须自称"臣妾",宫女自称"奴婢",太监则称自己为"奴才"。

这种从清朝开始的奴性,几百年植根于中国人心底,一直到了郭笨聪所在的那个年代,即使表面上看不出丝毫迹象,其实早已深入人心。后世的电视剧中,无论是秦汉唐宋,还是三国两晋,只要有官员出现,"大人""小人"不绝于耳;但凡有宫廷的戏份,"奴才""奴婢"随处可见。可惜那些导演、编剧、制片,从未认真地考经据典查证一番,竟然误导国人视听数十载。

且说郭笨聪,随着听琴走入船舱,四下望去,却见舱内一片整洁,原本混乱不堪的局面,早被太监宫女们收拾得干净。郭笨聪终于有机会将龙舟内部仔细打量。

眼前这大厅极为宽敞,简直就是一个小型宫殿,在其内部举行一场篮球比赛,亦是绰绰有余。厅内有台阶直通二楼,又有向下的台阶,可达地下室。

眼看着听琴走下台阶,郭笨聪忙紧跟身后,心中暗自想道:"原来我'爷爷'郭长发,这个堂常的兵部尚书,竟然没有资格住在二楼,却住在了地下室?"如此稍一分神,却发现听琴已走得远了,忙加快步伐,紧紧跟上,又转了几个弯,终于停在一个房门前。

听琴道:"公子,这便是郭尚书的房间了,公子请先进屋,我去取衣服。"郭笨聪忙道:"有劳姑娘了。"

走进房间,四下打量之后,却发现这房间甚小,不过窗户倒是挺大。打开窗户,可以看到大海。房内除了一张书桌、一张床、一套洗潄用具之外,再无其它家俱,更未见到郭尚书的日常用品,想是早已有人清理过了。

眼前所有的一切,简陋之极,不过仔细想想,却也合情合理。这船虽是龙舟,但其建造的目的,却是用来逃亡。倘若将所有的奢侈品俱数备齐,反倒像是豪华游艇了。试想一下,众人在仓促之下匆忙出海,又怎会将龙舟布置得如皇宫一般呢?

房外传来脚步声,紧接着又有敲门声响起。

郭笨聪开门一看,只见听琴手中捧着一个托盘,盘中放了一件青色的长衫,再看她容貌,更显俏丽,一双眸子有如夜空明星,洁白牙齿有如编贝,神色间虽显镇定,却是惊慌未去,口中说道:"公子身材高大,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衣服,就请将就着吧。"

郭笨聪听她这一说,顿时想起自己还是一身后世装扮,在旁人看来,显是古怪之极;还有,他的双肩包一直未曾放下,更是引人注意。想到此处,郭笨聪忙接过衣服,道了一声谢,转身进入房间,将那些衣服全部摊开,放在床上,却发现长袍下面竟有好几件衣服。他也不知古人究竟如何穿衣,但相来这些衣物当是一整套,穿起来应该容易。

过了好一会儿,郭笨聪终于更换了全套宋人服装,又将自己那套运动衣服收起,正要塞入双肩包,忽然又见床上还有一片布条,也不知有何用处,将其随手拿起,便要揣在身上,却又发现宋朝的衣服竟然没有口袋。

正在这时,门外又传来听琴的声音:"公子可梳洗好了?丞相有请。"

郭笨聪大声道:"请姑娘稍等,我这便来。"也不及仔细收拾,将那运动衣随手塞入双肩包,四下查看一番,又将背包塞进床底的一个小柜,然后走出房间。

听琴对着郭笨聪端详片刻,看他手中仍拿着那片布条,奇问道:"公子为何不带上发束?"

所谓"发束",就是男子用来扎头发的布条,古时又称"头巾"、"包头"。

"发束"的称呼始于唐朝末年,宋时极为流行。南宋灭亡之后,这一称呼逐渐被人遗忘,以至于后人并不知此种称呼,偶有典籍记载,却极少为人发现,纵是在那些文学大家的著作里,也难得见到"发束"二字。

听琴提及"发束"二字,郭笨聪顿时愣住,又看这小姑娘睁大双眼,不住地瞧着自己的头发,终于醒悟过来,忙道:"这个……我没找到镜子,还未来得及戴呢。"

听琴闻言,更是惊讶,心想这是男人每日都要用到的东西,为何非要镜子才可佩戴呢?忽又转念一想,已知所以,原来这位公子自小娇生惯养,从未自己戴过发束,当下道:"公子要去见丞相,自然不能散着头发。还请公子回屋坐下,我来为你扎好发束吧。"

郭笨聪连声应了,心里却无比沮丧,他来到这陌生的世界,所有的一切都要从头学起,竟然连梳头也不会了。更有甚者,他连自己"父母"的名字也不知道。看来,"认祖归宗"要列入头等大事了。

想到此处,郭笨聪一阵失落,连连叹息,不住摇头。

听琴急道:"公子别动,否则我无法为你束发了。"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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