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章 开除之后

吴建国出厂门时,小熊追上来,拥着他痛哭,“是我害了你——”

“我还要感谢你呢!”

吴建国说这话已是九年后,这时,吴建国已经有了私人轿车,自驾了两年,随着生意越做越大,就有好心人提醒他,车,不能自己开,必须有个专职司机显身份,好谈生意。吴建国就想到了小熊。

而小熊彼时正为要下岗发愁。吴建国先出资让小熊去学汽车驾驶,在小熊正式上岗时接手方向盘时,说了这句“我还要感谢你呢”。

是的,没有因为掩护小熊而吃了冤枉官司被除了名,吴建国肯定走上另一条人生道路,恰这被除名,将吴建国逼上了梁山。

从离厂,到创业,是吴建国的二万五千里。

妈妈是极在乎他这份“工人阶级”的工作的。被除名的事,必须千方百计瞒着她。

第一天,吴建国瞎逛了一天街,下班点, 准时归家。第二天一早,按往时上班的时间点准时出门,一副去上班的样子,带着妈妈给他准备好的饭盒子——里面装着他的午饭。

继续逛街。

感觉街面上到处哗哗的票子,像夹街的法国梧桐哗哗作响的叶子。

没有一张是自己的。

怎么样把那些票子存放进自己的口袋?

吴建国绞尽脑汁。

晚,准点回家。

周日那天,按例休息。吴建国趁妈妈到井边洗衣的机会,悄悄来到爸爸身边,说:“爸,和你商量件事——”

吴建国爸爸是个跛子,且个头矮小,但做起事来,风一样,又快又好,爬高上低,也不费力。邻居家拖把坏了,他能帮人重新做,板车轴歪了,他也能敲敲打打弄正了,就连锁坏了,一些邻人也找爸爸配。

爸爸有个可笑的名字:吴长命。不知多少人拿这个名字取笑,不知有多少好心人劝爸爸,把这个名字改一改。爸爸都是笑笑,说,这名字是我爸爸起的,不能改。吴长命,挺好!

吴长命将草房升级为瓦房,想方设法四处找拾、“偷顺”材料,将多年指甲缝里抠出的钱,也抖抖索索地拿出来,买建房材料。建时,左邻右舍都来帮忙,分文不取,有时甚至请他们吃饭都不肯,只喝建国妈妈沏的茶。

爸爸吴长命从来不让身体健康的妈妈外出去挣钱,再穷再苦,都不让妈妈出去。

妈妈叫安巧湘。吴建国上初中时,一次偷看手抄本《第二次握手》,忽想,妈妈秀雅一如其名,其貌不仅在居住的荷花塘巷闻名,附近好几条街,都找不出第二个。而爸爸呢,腿瘸人矮脸歪,怎么也不般配呀。

但看到爸爸对妈妈那般疼爱,吴建国感到这种思疑是对爸爸不恭,特别是建房,爸爸从半空中摔下来,将另一条好腿也摔断了。但两三个月后,爸爸又神气活现地想着各种办法弄吃弄喝挣毛票,吴建国觉得自己的猜疑简直混蛋。

吴建国命令自己不去想这个问题。

“骏马常驮痴汉走,娇妻常伴拙夫眠”,或许,这就是命吧。

爸爸妈妈从未红过脸,爸爸对妈妈有一种臣子对皇后的恭敬和顺从。而吴建国一旦有什么事,惮于和妈妈交流,只爱和爸爸吴长命说。

“什么事,你说。”吴长命问吴建国。

“想和你,借点钱。”吴建国吞吞吐吐地。

“不是你用?”吴长命很自然地问道。

“是我用。”

“你用,那还说什么借不借的。”吴长命好像被吴建国羞辱了似的,不满地提高了嗓门。

吴建国歪起头,想了想,“好,先不算借,算要。你手上有多少?”

吴长命反问道:“你想要多少?”

“二百三。”

吴长命手一哆嗦,手中茶杯差点落地。“我哪有那么多钱?”

“那你有多少?”

吴长命一脸痛苦地望着他,“建国啊,你不是不知道,我的钱,全给你妈了,要用,再和你妈拿的,身上,最多没有一元的。”

吴建国邪笑起来,“你——就没有私房钱?”见吴长命急着要解释,他一挥手堵住吴长命要说的话,“我知道你对我妈唯命是从,可是,天下男人,都会存私房钱的。”

吴长命愣愣地望着他,忽然说:“那你的钱呢?你不是工作五个多月了吗?每个月不是有十四块三毛的学徒费的吗?”

“我都交给我妈了。”

“是啊,你不是都交给你妈了吗?你怎么不私存一点呢。”

吴建国心里“嗨”了一声。原以为爸爸是个最不善言辞的人,没想到自己居然被他将了一军,无法回对。

吴长命忽然问:“对了,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?”

吴建国望着吴长命,不吭气。吴长命急着一推他,“说呀,我虽没钱,但我有个本事呀?”

吴建国狐疑地望着吴长命,想象不出他怎么会有二百三十元的本事。

吴长命读懂了他眼里的问号,道:“我可以帮你借。我能借这么多的,他三块你五块的 ,我能给你凑二百三十块的。”

吴建国眼睛忽然亮了。是的,凭他的人格魅力,凭他多年对街坊四邻有求必应积攒的人脉,他能借到这么多钱的。

吴建国于是将准备好的“台词”缓缓背出:“是这样的,我在厂里新处了个朋友,小熊,他呢,爸爸去年死了,妈妈是个瘫子,只能在家里做些糊火柴盒、糊信封的活,他下面还有弟弟妹妹,全是嘴,吃了上顿愁下顿。

他就跟我商量,能不能帮他挣些外快。我就想,现在熟菜店生意好,猪头肉、盐水鹅,每天都不够卖。我想,现在,反正厂里上班不正常,给班长一支烟,溜出去半天他不会管,我就想帮小熊卖卖盐水鹅,这样——”

未待建国说完,吴长命就拍了他一脑袋:“你昏头了,你们想自己卖,国家是不允许的,你说的那些说菜店,全是国家的,你卖,会抓你投机倒把的。”

吴建国推开吴长命的手:“我都了解过了,也不是你说的那样,根本就不是投机倒把。”

吴长命:“反正国家不允许,是犯法的。”

吴建国:“嗨,爸,你没见街头巷尾许多菜农和小贩卖菜卖小吃了,全都是国家不允许的。但谈不上犯法吧。马无夜草不肥,光拿死工资,永远过穷日子。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和你要二百三十块吗?”

“是啊,就算卖盐水鹅,也不需要二百三十块。为什么?”

“我这是为了‘打一枪换一个地方’,今天在三巷卖,明天就到尹家巷卖,后天到黄花桥卖,反正到处串,这样,他们注意不到,也逮不到我们。这样就需要买一辆三轮车。”吴建国将他准备在江州城进行“卖鹅游击战”和盘托出。

吴长命抓挠着自己稀松的黄发,想了想,“也对哦——”

“爸,如果只是我想赚钱呢,你可以不帮我。但,人家小熊家锅都揭不开了。小熊跟我小学就处得好,别人欺负我,都是他站在我前面,帮我吃拳头,有一回,头都打破了,上医院缝了六针……”

吴建国说时,言辞恳切,眼睛也是流露出真情。他的确对小熊印象好,到中午时,去食堂取经过加热的自带饭菜,小熊经常一拿就是几盒,其中每每都有他的。还有,吃过饭,不由分说,就把几人的脏饭盒拼在一起,拿到水池边洗了。

“你说,如果你也遇到这样的朋友有难,你是不是也会出手相帮?”

吴长命沉默。

吴建国点着头,进一步对吴长命展开心理攻势:“助人为乐,这些,我可是都是跟你学的。”

吴建国对爸爸吴长命真假虚实的攻势终于发挥作用,吴长命像是下了很大决心,最终说:“好吧。”

吴建国刚欲欢天喜地说感谢的话,不想,吴长命紧接着说:“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。”

吴建国笑了,心领神会地:“我知道,不让我妈知道。”

吴长命“啪”地拍了一下吴建国的脑袋,“就你聪明!”

吴建国黠然一笑:“谁让我是你儿子呢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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